晨光尚未穿透梦的薄纱,一条讯息已然划破了清晨的寂静。 DJ刘豪传来一行字:“陈彼得走了。 ”我仍在迷糊之中,指尖下意识地敲出一句回复:“我们都站在时代帷幕的缝隙里,隔三岔五,总要收一封告别的信笺。
然而,当意识全然苏醒,我便被俗世的洪流裹挟而去,奔波于无尽的事务。 一整天,朋友圈里关于他的离去,如涟漪般扩散,一篇篇纪念文章悄然刷屏。 我却始终未能从时间的沙漏中,为自己偷得片刻的静谧,发一会呆,让思绪回到那些与他共度的午后,回味那些被日子浸润得温厚的时光。
今日,终将纷繁的琐事归拢安放。 下午五点,窗外是南方的雨,细密如愁绪。 我终于可以独坐窗台,燃一支烟,饮一罐微凉的可乐,看雨丝织成的帘幕,看雨中行色匆匆的归人。 在这一刻的安宁里,关于他和那家小店的记忆,才缓缓浮现。
我与陈彼得,算不得旧友。 当他的《阿里巴巴》以燎原之势征服亚洲时,我尚是十几岁的少年,正耽于粤语歌的悱恻与古典小品的雅致,对彼岸的流行乐章知之甚少。 那时的他,是传说,是符号,遥远如星辰。
命运的交集,始于一种狼狈的生活节奏。那些年,我日夜颠倒,习惯在晚饭后点亮灵感的灯,直至天光熹微才肯睡去。午后三四点,方从混沌中醒来。这种非人非鬼的作息,让醒来后的第一餐,成了一桩天大的麻烦。一日,我向太太念叨,说馋极了台湾卤肉饭。她指着窗外:“沿江边走,‘德字楼’下,有个老头开了家叫‘77G’的小店,去看看吧。”
展开剩余86%我便半眯着惺忪的睡眼,循着那模糊的指引,走向百米外的“77G”。店里仅四张逼仄的小桌,此刻空无一人,寂寥得只听见雨声。隔壁几平米的厨房里,一位鬓发染霜的长者,正背对着我,孤独地洗着碗。我用那把未醒透的睡嗓,沙哑地轻问:“老板,有台湾卤肉饭吗?”
他仅用余光瞥了我一眼,快得像一帧错过的电影画面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“有。”
片刻,饭至。他将碗搁在我面前,也一并搁下一句带着棱角的话:“这里没有老板!”
我低头扒饭,心中并无惊愕,只是默默记下了这句话。那饭,并非我心心念念的台北“卤肉饭”,而是台南的“肉臊饭”。
“77G”的初印象,谈不上美好。回家后我问太太,难道这方圆几里,再无别的选择?她一脸无奈:“下午三点,你想要多少选择?”
是啊,在那个外卖软件尚未横行的旧社会里,下午三点的胃,除了“77G”,竟别无归处。第二天,我的双脚不自觉地,又朝着那个方向走去。
这一次,我点了“青鱼饭”。一条完整的青鱼,卧在雪白的米饭上,饭下压着几片未经烹煮的青菜,旁边是一小碟酱油。如此质朴,却又如此坦诚。我第一次尝这道饭,竟入口成痴,那鱼肉的鲜嫩与生菜的清脆,瞬间抚慰了混沌的灵魂。
我和那位做饭的长者,依然维持着各自的孤岛。 他沉默地做,我沉默地吃。 点单,结账,转身回家。 这“青鱼饭”,我竟如着魔般,吃了近一个月,未曾更改。 终于有一天,他那双藏着故事的眼睛,再也藏不住好奇。 他看着我,嘴角第一次牵起一抹不解的笑意,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静默:“你真专一。
“这青鱼好吃。 ”我答,不忍心问他,这小店里,究竟还有多少选择。
他笑了,那笑意里,添了几分狡黠的探究:“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个时间吃饭?这是早餐,还是午餐?”
“我刚起来。 ”我依旧低头,专注于盘中的一饭一蔬。
又过了些时日,在无数次不变的重复后,沉默的冰层悄然融化。他看我的眼神,多了几分熟稔后的真诚。一日,他笑着对我说:“我今天做了担担面,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?”
“好啊,好啊!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,态度也从疏离的客气,变得熟络自然。
自此,我依旧是“77G”午后三点的唯一食客,但这方寸之地,不再只有沉默。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,从天气到街景,话题如无根的浮萍,随意漂泊。
变故发生在某天。一位邻居撞见我,忽然问:“你和陈彼得很熟的吗?”
我一脸茫然:“陈彼得是谁?”
“你不是天天去77G吗?那老板就是陈彼得呀!”
“哦,他叫陈彼得。”我恍然,却又更加茫然。
邻居的眼睛瞪得像铜铃:“你不知道陈彼得是谁?大名鼎鼎的台湾歌星啊!”
那一刻,我彻底被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击中。回家后,太太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:“我以为你们早就认识,懒得问罢了。”
我立刻冲到电脑前,在搜索框里敲下“陈彼得”三个字。网页铺陈开来,一段段辉煌的过往,一首首熟悉的旋律……原来,年少时我深爱的金曲,刘文正版的《迟到》……无数旋律的源头,都指向眼前这位每日为我烹制青鱼饭的长者。我原谅了自己的无知——哦,他是幕后巨匠,隐于光环之后,不知晓,也属寻常。
次日,我依旧准点出现在“77G”,他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好奇与微笑。终于,他也按捺不住,用一种不容搪塞的坚毅眼神看着我:“你到底是做什么的?怎么总这个钟点才起床?”
既已知他是前辈高人,我便也坦然相告:“我作曲的,习惯晚饭后工作,天亮才睡。”
他闻言放声大笑,笑声里满是“果然如此”的释然:“我就猜你是搞类似的!我们台湾的设计师,晚上也都不睡觉。原来你是写歌的!”
我说:“我不常写歌,写别的类型为主。”
“那也不需要每天通宵那么累吧?”
“我最近两部电影配乐撞一起写了,搞得思维很乱。”
“……”他略带吝惜的眼神看着我不再详询。
自此,我们之间的壁垒彻底消融。话题如开闸的洪水,从音乐的技术,到地球的趣闻,无所不谈。我在“77G”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,从半小时,到几小时,甚至吃到晚餐,再后来,我的妻女也成了这里的常客,两家人围坐一起,热闹欢欣。
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吉他。我问他:“重练了?”
他笑笑:“闲时拨两下。”
于是,在没有客人的午后,小店便成了我们的私人音乐厅。 我拿起吉他,为他弹唱起那首我年少时最爱的《迟到》。 他开心地笑着,眼里是赞许的光:“嗯…… 不错,和弦还记得。”
我开始沉迷于听他的故事,像一个贪婪的孩子。 听他讲1943年的出生,讲儿时在台湾的苦难,讲大院子弟与本地孩子的街头干架,讲他考入台大读工科的骄傲。 有一天,他一脸傲娇地对我说:“七十年代初,我们台湾还没有电吉他,可我崇拜披头士啊,怎么办?自己动手做!我们读工科的,这点事,难不倒!”
那一霎,眼前这位做饭的长者,形象陡然高大如山,让我唯有仰视。他身上的那股摇滚精神,那种生猛的创造力,从未因岁月而磨灭。
他偶尔也针砭时弊,叹乐坛今不如昔。他尤其不喜当时正热的说唱,言辞激烈:“人要有个人样!我们是中国人,不是黑人,动作怎么能像猴子一样乱蹦?舌头含着橄榄似的,话都说不清!我们不是猴子,是人!”言及此处,他声调高昂,近乎愤慨。我虽非同道,却能深切理解他那一代音乐人对“根”的坚守与执着。
也就是在这些日复一日的相处中,我才真正读懂了陈彼得。 他不仅仅是一个名字,一串金曲的作者。 他是一位真正的江湖老炮儿,一个归隐的音乐侠客。 他用《阿里巴巴》为整整一代人推开了一扇通往世界流行摇滚的宝库之门,用《青玉案·元夕》将东方的婉约刻进时间的年轮。 然而,当时代的热浪将他推至顶峰,他却选择转身,回到最朴素的人间烟火。 开一间小店,烧一碗肉臊饭,对他而言,并非落魄,而是一种更高贵的坚守。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,对抗着浮华,守护着内心的“人样”。他身上那股生于底层、不畏权威、亲手创造的摇滚精神,比他写的任何一首歌,都更震慑人心。 他不是走了,他是回到了他音乐的源头——那片广阔、真诚、充满生命力的土地。
2011年夏,远在北京的李广平老师传来消息,台湾音乐泰斗李泰祥先生重病急需资金手术。 李老师在北京发起义演,希望我在广州响应。 我当即与陈辉权、梁天山、游威、小刀等好友,策划起名为“永远的橄榄树”的募捐晚会。
我将李泰祥老师的困境转述给陈彼得。 他长叹一声:“我们这代台湾音乐人,哪知道什么是版税。 歌再红,钱都是老板的。 李泰祥的难,我懂。 ”他支持我,鼓励我,却在我发出登台邀请时,断然拒绝:“我都68岁了,谁还对一个糟老头子感兴趣?我做饭之后,就再也不上台了。
我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我感兴趣!”
但他依旧坚持,只愿在幕后祝福。 那几天,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。 为台湾前辈募捐,却没有一位台湾音乐人站台,这情理上如何说得过去?在广州,我认识的台湾音乐人,只有这位不愿登台的陈彼得。 我想,是时候考验我脸皮的厚度了。
最终,在我几近耍赖的恳求下,陈老师还是答应了。 他爽快地打破了自己的誓言,为了另一位传奇的尊严与健康,最终破例答应登台——这位已在厨房找到归属的老者,重新披上舞台的光影,只为致敬一位同行的尊严与生命。
那晚,当他再次唱响那些穿越了时光的旋律,我看到的,是一位音乐赤子的全部深情与担当。
2011年“永远的橄榄树”义演现场的陈彼得
演出后,我们的情谊愈发醇厚。他的太太是位诗人,安静而有力量;他的儿子比我女儿大四岁,是个可爱的小帅哥。女儿上一年级那天,我哄他:“妹妹明天要和你做同学了,你可要罩着她。”小帅哥瞪着纯真的大眼睛,一字一顿地问我:“我-们-都-不-同-年-级,我-怎-么-看-到-她?”那可爱的神情与语调,至今清晰如昨。
后来,因无法承受大陆小学的功课压力,陈老师决定带儿子回台湾读书。“台湾学生压力没那么大,教育福利也好。”他说走就走,短短十几天,一家人便飞往了台北。此后虽偶有归来,总是行色匆匆,一声问候之后,又消失在人海。
我的视线,再次移向窗外。雨已停,夜色如墨,浓得化不开。我知道,当年“77G”的那座小楼依旧伫立在黑暗中,只是我看不到它。我看不到那扇门,那张桌,那个曾为我做了几年饭的身影。
但有些东西,是黑暗无法吞噬的。比如记忆,比如旋律。那个时代的帷幕,又落下一角,而我们这些站在缝隙里的人,只能在心中,为远行的故人,点一盏不灭的灯。
《阿里巴巴》的歌声,仿佛依旧在城市的晚风中回响,未曾走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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